第一次到汕头的记忆,虽然只时隔五年,竟然也有点模糊了。但犹记得老城区带给我的第一眼惊艳。那是一个晚上,吃罢福合埕牛肉火锅,一团热气正腾腾地旺在肚中。吃了几粒街边的甘草水果,一阵酸爽,舌头都不知道往哪里放。一行少年,初来乍到,新鲜得很。有一位本地朋友招呼,三五成群压马路,简直要当做自己的城市。
回头一说起,哎,汕头老城该去看看,明早就启程去澄海,去南澳,再去潮州,不回来了。于是风风火火坐了公车,下车游荡。此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,怕是有十点了。下了车,直面一排排鳞次栉比的骑楼走廊,夜灯泛着腥红,映着粗粝斑驳的楼廊壁柱,像极了那些老电影里的场景。又仿佛一位龙钟却威严的老人,在夜幕和时光深处伫立。心下一动,这种地方还真存在。霎时,我便后悔了这次交由他人做行程,没有安排给它多点时间。我是见了老旧而有味道的东西,便不肯移步的,要与之促膝对谈。奈何深夜沉沉,老城面目只零星得见。用一只奥林巴斯卡片机,拍下了一张布满噪点的照片。
那一晚匆匆一瞥,从此埋下怀念。于是抽周末两天时间,再去与老城、美食会面。
如今也不用八小时哐啷哐啷火车,三小时不到的高铁,可以实现两日来回的小旅行。却开始怀念起当年那硬座的八小时,聊天桌游,欢声笑语,同学少年意气。看来,汕头这老城,是我要一路怀念着去的。
当又再一次走在汕头街头时,觉得这城市,似乎不会改变。作为中国最早开放的经济特区,汕头似乎兴起得太早,到如今却后劲不足,有点落在潮流后头的意思。高楼拔起的新城,新崭崭明晃晃的电梯公寓,与任何一座城市一样。回到市井气息浓郁的城区,那才是日常的汕头,楼房不高,店铺紧凑,马路喧闹,拐进小街小巷,头顶是交错穿行的电线,破旧的雨篷,行人往来,说着听不懂的潮汕方言,车铃声喇叭声,太阳不软不硬地照着,食肆的招牌都要伸到路上。这里的时间好像不会变,说不清是十几年,还是几十年,一直是这样。
朋友特别推荐,要去一个叫香园的地方喝下午茶。从两栋并无特色、线条平直的楼房中进入,惊喜地出现一栋姿色华丽的洋楼,一座旧楼。香园建于年代,设计精致典雅,原主人是抽纱业的龙头老大之一,与许多侨乡故事一样,在海外发迹后衣锦还乡,带回图纸与材料,修建了这座园林。后来时局动荡,主人弃楼离乡,也曾归公用,也曾一度空置,空留楼外藤蔓缠绕。
一共两层楼,巴洛克式建筑,长廊均有立柱与拱门式样,高贵典雅。近百年风雨,外墙都已斑驳,长长的走廊,一面红砖砌墙,一面木窗彩玻,细细的草帘卷起束好,阳光斜溢进来,落了满地,映出窗棂条条。窗外的爬山虎,蜿蜿覆在墙上。门厅外,连着几扇玻璃大窗,拱形环抱,通光透气。楼梯均是木质,曲折转弯,尽有气质。闲人三三两两,散坐于各房各厅,喝茶聊天。原主人怕是也想不到,当年千金堆砌的小楼,如今也迎来各方客人闲坐。这里的点心意外地好吃,四周近有桌布干花,远有画架静立,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下午茶之地。
我爱旧时光里絮絮叨叨绵绵长长的叹惋。
所以我也喜欢小公园。当我又来到那年深夜经过的骑楼群,只觉时光荏苒。这一带的老骑楼,是最集中和完整的。年汕头开埠,素有岭东门户、华南要冲之称。小公园建筑群,在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建设,以一座中山纪念亭为中心辐射,八面散开都是中西合璧的骑楼、街市建筑,这些楼,多是潮汕先民飘洋“过番”赚了大钱之后回乡兴建的,融合了欧亚及南洋建筑风格,见证了汕头历史商业的繁华。安平路、升平路、国平路等老街,扇形放射状分布,呈蜘蛛网型,据说全世界也就巴黎是这种模式。
站在这里,只会叹息。那么华丽精致的柱头、拱券、浮雕与窗饰,那些布洛克、洛可可和中国古典风格,成堆成栋地被弃置和荒废。依稀可以辨识出原来的色彩,草绿、褚红、靛蓝,它们曾骄傲地涂抹在窗框与浮雕上。每一扇窗子后面只有经年尘埃,呼呼风声。它们腐蚀溃烂,摇摇欲坠,每一座楼,都像要不久于人世。风卷残云,烛光微稀。可谓繁华落尽,满目苍凉。
一楼只有少数铺面,还维持着经营多年的生意。成片区域,人去楼空。像被丢弃在这里,永远不回来。墙上的藤蔓,疯狂生长攀爬,顺着电线,连到对面马路的楼上。
行人寥寥。我们到中山纪念亭歇息片刻,附近不知哪家店铺,音响大声放着怀旧舞曲。可能因为是危房,沿街都用蓝色铁皮围住,不让人进入。对面的南生贸易公司,空空落落,杂草丛生,朝街这一面的门窗,破败凋敝,遮不住孤楼残影。一个时代的影子,正在越来越黯淡。椭圆形窗户和铁网阳台栏杆,可以想见当年的歌舞升平,流光溢彩。少数店铺,撑着薄薄篷布,卖些廉价日用品。我们好像漫步在一个废城,记忆都在,只留空壳。电线错综复杂,生锈的招牌悬挂着,藤蔓和草木肆意生长,替代掉原属于人的生机。那些模糊的字迹,永平商场、佳乐糖烟酒商店、居平冰室、阿水鞋行、*原旅社,像从旧电影走出,把人拉回几十年前……
离开小公园,开上礐石大桥。前方是内海湾,大桥笔直地架在两岸,光鲜亮洁,有着新世纪的现代风范;回头,最后看一眼老城区,那一大片灰暗破旧的楼房,在倒退,在远离,沉入某个黑洞,孤零零地遗世独立,像某种文明的末路。